老房子
方思旷
故乡,是与世界初恋的地方。
每次回永康老家,总要绕着故乡的石板街、石子路、小弄堂、花车门,悠然穿行几回。在上街沿、下街沿踱了一圈,不觉又踱一圈。我喜欢这样安妥的走着,与世俗保持一段距离,于沉默中保留一些贵气,处烟火里坚守一种善良,在喧嚣时独享一份宁静,像走进了李苦禅“天籁自鸣”的画境,又像走进了陶渊明的桃花源。上了年纪的乡邻,彼此都认识,老远就招呼,眼里跳动着一团明亮的光。三两一堆玩耍的孩子们,好奇打量,我成了回乡的贺知章。
我的老房子在后郎上街沿,坐落村中心,和下街沿构成了江南古朴的农家大院。上街沿有四间木楼房,一间宗亲共享的香堂。香堂名不副实,没有祖宗牌位,也没有香火,摆满锈迹斑斑的农具、谷物风车,几口陈旧的酿酒大缸,还有落满尘埃的豆腐石磨。屋角的石臼,盖着一顶褪色的大草帽,很久无人捶打令人垂涎的糯米麻糍了。
阳光将梦轻轻推开,在最先醒来的枝头,点亮一抹桃红。那花,浅浅的笑,刚好漫过一个人的心跳。天井里,那棵小时候总是数着摘果日子的枣树,不知什么时候砍了;腌制霉豆腐的一排小缸,不知去向。爬墙而生的藤萝,颤悠悠地将心事递到主人的窗口,高屋空壁,没有一点回响。蝴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凑趣野草,调戏野花。呢喃的燕子,叽喳的麻雀,驭着缕缕阳光,在屋檐间逗留盘旋,再振翅飞远,落进更远更深的风光里。
拾级而下,是下街沿,居中两间木楼板房,两边一溜儿六间厢房,往昔人丁兴旺,而今破败难掩。下街沿天井更大些,水池蹦跶着两只青蛙,居然还有一群蝌蚪。几把快要磨秃的铁锨,歪斜着靠在东墙。老辈相继过世,新生代移居高楼新房,有能耐的人都进了城,这里变得人烟罕至。出了院门,是碧波微澜、鹅鸭戏水的大池塘。一串串鹅鸭欢叫,如春图里的描勾渲染,一朵朵点缀了江南,闹开了老房子寂寥已久的春梦。
后郎在宋孝宗年间建村,至今上千年历史。村口有一颗巨粗的古樟,也历经千年沧桑,跻身珍稀植物保护名录。古樟须五六人手臂才合围,中空而裂,可站七八人。古樟一半斜着生长,看上去摇摇欲坠,石板为柱,柱有铭文。乡亲膜拜神樟,似乎万物皆有灵。
堂兄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博览群书,后来当了校长。在老房子,听他讲天文地理,易经八卦,是一大过瘾的快事。堂兄说,神樟是南宋时期栽种的。咱们祖上在明朝出过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掌顾问应对”,是皇帝身边一品红人。村里有个花车门,是明朝皇帝御赐的光禄大夫功德门。我没见牌坊明楼,只见两旁古旧的下马圆石。当时没问堂兄,这个“光禄大夫”真名,现在也没追问。祖上荣华还是贫寒,无关现世,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使命和福报。
我家老房子始建于清咸丰年间,至今大约年,犹如一袭素衣、三分禅意、七分魏晋遗风的老人,沉静述说着久远的故事。我父亲、爷爷和太公都是寒门布衣,不是名门望族,但家风淳朴,老房子左门头原来铭刻隶书“美其济世”,右门头铭刻隶书“耕读传家”。上世纪六十年代,祖国山河一片红,我父亲把原来铭文刮掉,自己题写魏碑体口号,左刻“斗私批修”,右刻“跃进”,满腔激情破壁而出。
我奶奶生前住西房,耄耋喜寿驾鹤西去,那年我十八。我出生时,嗷嗷大哭三天三夜,不吮母乳,喜欢羊奶,在奶奶襁褓中睁眼看世界,形影不离,一直到上学。奶奶是清末民初最后一代的小脚女人,略识文字,终生未出永康城,家传中医针灸和拔罐术,兰质蕙心,古道热肠,一生为许多乡亲免费疗愈虚寒、湿热病痛及疑难杂症,附近村民慕名而来。奶奶起先信佛,天天念《金刚经》《心经》《楞严经》,后来基督教风靡江南,村里老姐妹再三登门,奶奶就改信上帝了。宗教之功,胜残劝善,有益人群;然其迷信神权,蔽塞人智,是所短也。宗教于常人,是一份活着的力量,一个死后的乐园,感觉怎么舒坦就怎么来。奶奶八十高龄受洗后,我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教奶奶学赞美诗。她记性不好,记此忘彼,荒腔走板,但不气馁。而我无心插柳柳成荫,至今熟背百首赞美诗,却不曾拜倒在上帝面前。
东边小厢房是奶奶生前的厨房,而今断垣残壁,却似乎还有当年五指岩生姜炖土鸡的扑鼻馋味,仿佛重现了我们兄妹仨并排趴在窗台,急切等待奶奶“喝鸡汤喽”的暖心召唤。奶奶赋予我无条件的爱和不气馁的勇敢,这是人生最重要的两门修行。无条件的爱,在尘世慈悲为怀,这是贤者的底色;不气馁的勇敢,在逆境强大自己,这是英雄的本色。
父母和我们兄妹仨住在中房。父亲嗜书如命,牛角挂书,隔篱听课,墨池弄影。少时家贫,交不起民国高中学费,辍学务农,一生遗憾。他常叹:屈身守份,时也运也,不可与命争也。父亲性情耿直,两袖清风,管理村财务五十年,分厘不差。父亲书法有童子功,毛时代写标语,春节为全村写春联。觉来落笔不经意,自得其乐秋毫颠。小时候,父亲常说:“爷爷穷,我没机会读大学。希望你们要发奋,我砸锅卖铁,哪怕要饭,也要供你们上大学。”父亲对我这个长子要求特别严,五岁悬腕临摹欧、颜楷书,每天临帖十张的硬任务,必须完成,偷懒必罚。作业错别字,罚抄三百遍。而立之年,我创办公司,事业初成,父亲赠言:“一诚胜百巧”。不惑之年,我闯荡京城,挥毫咏怀:“沉醉生涯,不负年华。掷初心,暗长根芽。旧扉风叩,矮竹篱笆。种蔷薇,种芍药,种桃花。”父亲借曾国藩名句相赠:“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硬骨头。”今年恰届天命,我涂鸦一首《五十自题》:“天命探窗,一阑烟雨,半榻闲愁。听鸟语心经,弦断浮丘,筚路蓝缕,何处自由。孤灯援笔,夜色撩心,唯有书香赠旧游。逍遥处,叹琴声渐稀,野渡横舟。莫道百侣曾游,今不过天凉好个秋。惜人间千福,细读箕畴。诗笺已荒,残阕未留。磨砺以须,及锋而试,沙场无觅孙仲谋。东篱下,听狗吠桑颠,欲逐还休”。父亲惜墨如金,赠言只有两字:“和易”。
我小时候,还是人民公社、生产队,越穷越革命,兄妹仨一脸菜色。改革开放后,我家分到五亩地,终于吃饱了饭,吃到了鸡鸭鱼肉。老家永康是全国著名百工之乡和五金之乡,春江水暖鸭先知,改革春风吹活了能工巧匠,涌现了最早一批私营企业。父亲也加入了走南闯北的行列,出门就是三四个月。春耕后出门,夏天农忙回;夏种后出门,过年才回家。我母亲非常勤劳,是村里的劳动能手。那时我们兄妹仨都上学,农活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母亲为了多收粮食,把邻家二亩地也承包过来。常常天蒙蒙亮,母亲抓一把干粮,扛把锄头就下地,直到晌午才回家,囫囵吞口饭。记得有几个朗月高悬的夜晚,母亲不忍我们稚小参加高强度的“双抢”,等我们熟睡,独自借着月光下田插秧,凌晨回来休息三四个小时,第二天接着干。回忆往事,潸然泪下,疼惜母亲。
母亲喜欢给我们讲陈状元故事。老家在宋代出了一个思想家、文学家陈亮,字同甫,号龙川,是南宋绍熙四年状元、浙东学派代表人物,才气超迈,喜谈兵,和辛弃疾是好友。陈亮母亲怕私塾纨绔子弟看不起自己的穷儿子,每月给一个咸鸭蛋,陈亮吃饭时就舔一舔咸鸭蛋。我不知此事是史实还是民间传说。母亲乐于拿陈亮做榜样,总是教育:“不要和别人比吃穿,要比学习成绩,像陈状元那样出人头地骑白马。学习开支,妈妈不会省,需要什么买什么。每学期都会给你们买新衣裳,不能让别人看不起。”母亲为了培养我们,为了盖新房,舍不得花钱吃喝,常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出了严重的胃病。母亲以超乎常人的勤俭,经营着幸福之家的梦。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家在村口新盖三层楼房,门前是一口鱼儿跳跃、荷花飘香的池塘。
父母和我们一起住的老房子,居室、厨房和猪栏穿堂一体,并不宽敞。我每每读到《浮生六记》:“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总会浮现老房子里父母亲相敬如宾、相濡以沫的情景。无论多么老旧的房子,都会被至亲至爱、忠贞不渝辉映得阳光灿烂。
我上中学后,和弟弟住在老房子木板阁楼。阁楼最有趣的,是望星空和听风花雪月。我把床挪到靠窗位置,躺在床上,星斗披肩,银河围脖,青葱思绪飘得好远好远。当雨打芭蕉,“嘭嘭”作响,富有“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诗境。听雪,纷然而至,几许生动,几许洒脱,一朵朵雪花落在宋词,轻扰柳永的偎红倚翠,慢拈苏东坡的胡子,氤氲了浅斟低唱的萧瑟处。窗外有雪,心中有暖,书香盈袖,笔走天涯,歌谣敲门,腊梅独白,一截春光又唤起。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切从头开始、英雄不问来路的时代,是思想启蒙、充满激情畅想的时代。文学占据了一个耀眼位置,作家站在神坛上。读高中时,我狂爱文学,上台演过自己创作的校园相声,暑期在老房子阁楼里埋头写作,一个人去上海戏剧学院报考编剧。因为写小说讽刺团委书记等劣迹,被学校警告处分。那时,我尚处青春期,一半叛逆,一半好奇,异想天开,心怀徐霞客宏志,一人一包一台相机,背着学校与父母逃学出征,纵横大半个中国。结果“徐霞客”没当成,成了一个“灰溜客”,青春被空想撞了一下腰。学校处分、老师批评、同学笑话,原来石柱中学没法再读,自尊自信降落到冰点。我把自己关在老房子阁楼,足不出户。幸亏当时永康教育界德高望重的胡国钧老师、俞鼎起老师出面说情,才转学到荷园中学文科班继续学业。“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南宋蒋捷这首《虞美人·听雨》,写照了自己的人生心路。
老房子替我遮风挡雨二十余载,陪伴快乐童年,度过难忘青春,如今被岁月侵蚀得斑驳陆离,可我还是喜欢。生命中总有不舍的一页,那么深,那么涩,又那么暖。那被岁月风雨淋颓了的墙,那被日复一日踏出凹槽的门槛,那被兄妹仨玩闹损毁了的雕花木床,那贴着母亲巧手剪纸的残破窗棂,那石板台阶零星生出的野草,那咯咯觅食的母鸡,那躺在门槛前呼呼大睡的慵懒老狗,都是人间最美的童话。
这些年,故乡美丽农村建设如火如荼,村里矗立了一排又一排漂亮的小高楼,还有联排别墅。村口田畈新建了村民健身中心,还有偌大的停车场。一到节假日,儿女们回家看看,豪车云集。天又蓝了,水清澈了,溪流又见鱼儿穿梭了。父亲说:“搞美丽乡村,政府投了很多钱。”
今年春节回老家,村主任找我商量,准备把上街沿、下街沿这些老房子都拆了,给我们重新规划宅基地,盖小高层洋房。我当即不同意,对村主任说:“上下街沿是村里最古老的建筑,拆了,村里还有历史文化痕迹吗?美丽乡村的美丽,不仅仅在新房子,也在老房子。每栋老房子都有上百年、几百年历史,都可见先辈用心良苦的细节,传达农耕社会的家规家训,一脉相承的理想和追求。修旧如旧,我赞成,让老房子留存更久。改造成特色民宿、文化场所,那最好。现在动辄大拆大建,真让人有浅陋无知的羞惭。还有什么,比起用一整栋老房子做传家宝,来得更实在也更能传情达意呢?当历史已经淹没,房子还在说话。这不仅仅是一个人、一个家族历史的场景,也是一个村庄历史的沉淀,是传统文化棋盘上一颗坚守的棋子。宁可保错,不要拆错啊。”村主任听了,若有所思。
老房子青砖黛瓦,绿蔓纱窗,竹篱花影,虽无乌铜紧锁,却有院落清幽,虽无石兽蹲守,却是格外素雅。一丛芭蕉,几杆瘦竹,花光树影下,斜卧窗前榻上,竹床蒲扇,自在悠然,将一盏茶喝到无味,将一首歌听到无韵,将一本书读到无字,将一个人爱到无涯。我总愿呆在老房子里,静静地看,柔柔地触,那些无人问津的老物件仿佛刹那间有了呼吸。时光深处的一幕幕,袅袅地附在家风匾额上,砖雕飞檐上,照壁窗棂上,附在牛犁耖耙的农具房,在堆满稻草的猪圈里。老房子每一处用光阴做了包浆,变成了一个乡村沧桑的史记。老房子像翻开了一本线装的有趣古书,无限的好奇让人欲罢不能,永远看不够的,才能永远让人着迷。
故乡的样子,是一口装着月亮的碗。上周回老家,母亲给我一碗土鸡蛋,说熬夜写作动脑筋,补补。我辗转多城,行程千里,动车飞机,一路护住,视为至宝,小心翼翼,生怕碰碎。每天早上煮两个,如煮阳光,如沐母爱。我是泊在母亲眉间的一弯月,终要在黎明前离开。父母也是老房子,如今老了,儿女也该好好修护了。
人去何年山水远,孤途漠漠飞鸦。横舟岸柳引琵琶,江南千里,淡淡梦回家。无论走的多远,每个游子都有一个归家的梦。最美的旅程,是回家;最美的风景,是故乡;最美的情怀,是乡愁。儿时记忆,渐渐淹没在时间深处。我们在前行途中,是否丢掉了回望的精神标识?
若问梦归何方?垂钓江湖侧,放马云水间。回到与世界初恋的地方,寻找心灵的天堂。
来源:永康文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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