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侬
我们这一带把出门到外地修补、加工、制造五金器件的手艺人统称为出门侬。
四月中旬，淡淡的阳光洒满了芝英老市基一地，市基西南角水泥铺面的空地上有一老手艺人正在认真地为旧钢精锅换底，工序到了最后阶段，把接缝敲实敲平。边上有两位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男子和一位中年妇女手拿广角相机对着老人不停拍照。我不知道他们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爱好，看来头，好像是冲着古镇寻宝来的，记录难得一见或是即将消失的古老文化。
老人手中拨弄的每一动作和每一工序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因为我是本地人，我老家就在离这二里地，因为我父亲和我的堂叔堂兄堂弟都与老人是同行。我生于斯长于斯，耳闻目睹早已见多不怪了。可是，我离开老家已有四十年了，平时回老家也是匆匆来匆匆去，难得看到此情此景。恋乡之情，恋旧之情把我的脚步牢牢地栓住了。端详老人的每一动作，像是我的老父亲，感到特别亲切。
在我们村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出门侬，少的一个，多的二三个。他们身染清一色的五金颜色，打金打银的，打铜打铁的，打鑞镶牙的，翻砂铸锅的，钉秤弹磅的（隐语：修磅秤）。除了少数家庭有钱供子女读书外，多数得早早出门学艺。年轻人没有一门手艺是一种耻辱，也会被人瞧不起，找媳妇也难，这风气早早地吹遍了我们这一带村村落落。有谚语说：“千秧八百，不如手艺伴身”，有了手艺就等于有了养家糊口的本领。一代代的父辈早早地把自己的儿子带出学艺或者交给师傅，交给天南地北。三年徒弟三年半作，经过五六年后方可自己开担（出师）这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也有胆子大，聪明好学的二三年就自己开担，这是例外。
学艺是一门苦差事，真是苦不堪言。一副行担（一只篰笼，一只笸蓝，一具风箱，一只工具箱），加工工具，棉被布帐，油盐酱醋，吃喝拉撒全在里面。篰笼、笸蓝徒弟挑，风箱、工具箱师傅挑这是定例，肩挑沉沉的行担，走村串乡不离左右。吃住没有固定，走到哪，吃在哪，住在哪。风餐露宿，凉亭，街沿常是他们临时的家。十天半月不见荤腥也是常事。连续一二个月难得歇上半天。在山区地带，翻山越岭是必须的，有时遇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饥肠辘辘一路摸黑到天亮。
做徒弟必须早起晚睡，还要照顾师傅饮食起居，累活脏活要抢着干，要是做不妥当随时会遭师傅严苛狠戾责罚。每到傍晚，又为住宿发愁，借到宿地安顿好后又拿起打狗棍挨家挨户兜揽生意，“打铜，修锁喔……，补锅喔……补脸盆喔……”吆喝声在一个个村野上空回荡。口渴了，捧一把河水、井水，要是有活，常常干到深更半夜。手艺人自然明白这是一种修炼，只有默默地忍受着苦，才能修成正果。
出门侬像候鸟一样每年有规律飞来飞去，较集中的有两次，一次是春节，腊月回家，灯节后离家。另一次七八月农忙季节，早稻收割时回家，晚稻插秧后离家。也有飞得远的比如云南贵州，比如新疆西藏，比如东北三省每年只能春节回家一次。
父亲回家了，堂叔堂兄堂弟回家了，左邻右舍都要分一把糖果饼干等利市，这已成为惯例。每年春节是我们村最热闹的时候，沉寂多时的大明堂，三间厅，大健塘也开始活跃起来。
出门侬带回来的钱造新房，娶媳妇好不热闹，有了钱腰杆粗了，说话也硬了，衣裳角会跳舞了，人字也大写了。殊不知出门侬的每一张钞票，每一个铜板都带有浓浓的苦涩味和血汗味。
我们村的人都懂“市语”（出门侬的行话），一千元叫“一片”，二千元叫“炀片”，妇女统称“佬姆炼”，小男孩统称“宅柳居”等等等等，同辈的都叫“啰”，你叫我啰，我叫你啰，大家都是啰，“同是天涯沦落人”，没有贵贱之分，没有高低之分，和和睦睦，亲亲热热。世俗的耳濡目染在我们这十里八乡的都听得懂这些行话，没有什么隐语可言了。
他们在家期间常常三五一伙，四六一群聚在一起，交流赚钱心得，介绍各地风俗，话说奇闻异事。年夜饭一吃，碗筷一放，又开始计划新年打算，追寻新的梦想。
出门前母亲为儿子，妻子为丈夫都要做一番准备。被子要拆洗，衣服破了要缝补，纽扣掉了要订上。有两样是必须的，一是菜干炒肉，
炒上二三斤肥肉，乌黑发亮，香，下饭，百吃不厌，存放十天半月不变质。后来去外乡读书人也带这个，慢慢地叫上了好听的名字——“博士菜”，现在这种菜也堂而皇之登上了大雅之堂。二是餻饹麦饼，能存放三四天供一路主食。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政通人和，惠风和畅，出门侬紧紧抓住这一锲机，谋划着新的赚钱方式和门路，从走村串乡到家庭作坊，从小五金到大五金，从小作坊到大工厂，一步步地华丽转身。如今永康已成了闻名世界的五金制造业基地，产品销往全球各地。人民生活有了翻天覆地变化，从小康奔向大康。
老人虽然没有经商办厂，他一直坚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到如今已坚守了七十年。他说：“我十三岁学艺，今年八十三。”老人精神矍铄，耳聪目明，看来还能再坚守五年十年。老人指了指廊道固定摊位修锁师傅说：“他七十岁，十五岁学艺也干了五十五年了。”
我刚想迈步，一位中年男子抱着三四岁的女孩到老人身边，对小女孩说：“叫爷爷！”那女孩奶声奶气叫了声“爷爷!”老人甜甜的哎了声。老人对我说：“他是打鑞的，手艺可好哩，钱也赚了不少。”那中年人说：“我哪有他上百万存款多啊。”看来，我是低估他们了，何况经商办厂做大老板的？永康人是富了，富得到处冒油了，出门侬也扬眉吐气了。
出门侬这一字眼慢慢地淡出了人们视野，取而代之的是董事长，总经理，老板，老板娘。时过境迁，出门侬也许将成为记忆。手艺人那种吃苦耐劳，顽强拼搏，从贫困的岁月中跋涉而来，总有让人无法忘却的怀念。
▍编辑：永康人周末精编版运营中心
▍作者：章礼荣
▍来源：永康文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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